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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詞鑒賞選

發布:語文教研組 來源:未知 日期:2019-05-17 人氣:


《永遇樂·京口北固亭懷古》鑒賞一
    千古江山,英雄無覓,孫仲謀處。舞榭歌臺,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。斜陽草樹,尋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。想當年、金戈鐵馬,氣吞萬里如虎。
    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,贏得倉皇北顧。四十三年,望中猶記,烽火揚州路。可堪回首,佛貍祠下,一片神鴉社鼓。憑誰問,廉頗老矣,尚能飯否。
    這是《稼軒詞》中突出的愛國篇章之一。它的思想內容包括兩個方面:一、寫作者抗敵救國的雄圖大志。二、寫作者對恢復大業的深謀遠慮和為國效勞的忠心。
  宋寧宗嘉泰三年(1203),辛棄疾六十四歲時,被召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。這以前,辛棄疾被迫退居江西鄉間已有十多年了。起用他的是執掌大權的韓侂胄。因為那時蒙古已經崛起在金政權的后方,金政權日益衰敗,并且起了內亂。韓侂胄要立一場伐金的大功,以鞏固自己的地位,于是起用了辛棄疾作為號召北伐的旗幟。第二年(1204),任他作鎮江知府。鎮江在那時瀕臨抗戰前線。辛棄疾初到鎮江,努力作北伐的準備。他明確斷言金政權必亂必亡。他又認為:南宋要取得對金作戰的勝利,必須作好充分的準備工作。他曾對宋寧宗和韓侂胄提出了這些意見,并建議應把對金用兵這件大事委托給元老重臣。這無疑是包括辛棄疾在內的。可是韓侂胄一伙人不但不能采納,反而有所疑忌不滿,他們借口一件小事故,給他一個降官的處分。開禧元年(1205)索性把他調離鎮江,不許他參加北伐大計。辛棄疾二十三歲從山東起義南來,懷著一腔報國熱情,在南方呆了四十三年,開始遭到投降派的排擠,現在又遭到韓侂胄一伙人的打擊,他那施展雄才大略來為恢復大業出力的愿望又落空了。這就是辛棄疾寫這首詞的時代背景。
  這首詞題為“京口北固亭懷古”,所以一開頭就從鎮江的歷史人物──孫權和劉裕說起。孫權是三國時吳國的皇帝,他在南京建立吳國的首都,并且能夠打垮來自北方的侵犯者曹操的軍隊,保衛了國家。辛棄疾登上京口北固亭懷古,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在三國時期的英雄人物孫仲謀(即孫權),只是現在已無處可尋了。“風流總被、雨打風吹去”,謂孫仲謀英雄事業的風流余韻,現已無存。“寄奴”,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小字。劉裕在京口起兵討伐桓玄,平定叛亂。“想當年”三句,頌劉裕率領兵強馬壯的北伐軍,馳騁中原,氣吞胡虜。作者借這些京口當地的歷史人物的英雄業績,隱約地表達自己的抗敵救國的心情。
  下片“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”幾句也是用歷史事實。“元嘉”是南朝宋文帝的年號。宋文帝劉義隆是劉裕的兒子。他不能繼承父業,好大喜功,聽信王玄謨的北伐之策,打無準備之仗,結果一敗涂地。封狼居胥是用漢朝霍去病戰勝匈奴,在狼居胥山(今屬內蒙古自治區)舉行祭天大禮的故事。宋文帝聽了王玄謨的大話,對臣下說:“聞王玄謨陳說,使人有封狼居胥意”。辛棄疾用宋文帝“草草”(草率的意思)北伐終于慘敗的歷史事實,來作為對當時伐金須做好充分準備、不能草率從事的深切鑒戒。“倉皇北顧”,是看到北方追來的敵人張皇失色的意思,宋文帝戰敗時有“北顧涕交流”的詩句。韓侂胄于開禧二年北伐戰敗,次年被誅,正中了辛棄疾的“贏得倉皇北顧”的預言。
  “四十三年”三句,由今憶昔,有屈賦的“美人遲暮”的感慨。辛棄疾于紹興三十二年(1162)率眾南歸,至開禧元年在京口任上寫這首《永遇樂》詞,正好是四十三年。“望中猶記”兩句,是說在京口北固亭北望,記得四十三年前自己正在戰火彌漫的揚州以北地區參加抗金斗爭。(“路”是宋朝的行政區域名,揚州屬淮南東路。)后來渡淮南歸,原想憑借國力,恢復中原,不期南宋朝廷昏聵無能,使他英雄無用武之地。如今過了四十三年,自己已成了老人,而壯志依然難酬。辛棄疾追思往事,不勝身世之感!
  “佛貍祠下”三句,從上文緬懷往事回到眼前現實,使辛棄疾感到驚心,長江北岸瓜步山上有個佛貍祠,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留下的歷史遺跡。拓跋燾小字佛貍,屬鮮卑族。他擊敗王玄謨的軍隊后,率追兵直達長江北岸的瓜步山,在山上建立行宮,這就是后來的佛貍祠。當地老百姓年年在佛貍祠下迎神賽會,“神鴉”是吃祭品的烏鴉,“社鼓”是祭神的鼓聲。辛棄疾寫“佛貍祠下”三句,表示自己的隱憂:如今江北各地淪陷已久,不迅速謀求恢復的話,民俗安于異族的統治,忘記了自己是宋室的臣民。這正和陸游的《北望》詩所謂:“中原墮胡塵,北望但榛莽。耆年死已盡,童稚日夜長。羊裘左其衽,寧復記疇曩。”彼此意思相同。
  辛棄疾這首詞最后用廉頗事作結,是作者到老而愛國之心不衰的明證。廉頗雖老,還想為趙王所用。他在趙王使者面前一頓飯就吃了一斗米作的飯、十斤肉、又披甲上馬,表示自己尚有余勇。辛棄疾在這詞末了以廉頗自比,也正表示自己不服老、還希望能為國效力的耿耿忠心。
辛棄疾詞的創作方法,有一點和他以前的詞人有明顯的不同,就是多用典故。如這首詞就用了這許多歷史故事。有人因此說他的詞缺點是好“掉書袋”。岳飛的孫子岳珂著《桯史》,就說“用事多”是這首詞的毛病,這是不確當的批評。我們應該作具體的分析:辛棄疾原有許多詞是不免過度貪用典故的,但這首詞卻并不如此。它所用的故事,除末了廉頗一事以外,都是有關鎮江的史實,眼前風光,是“京口懷古”這個題目應有的內容,和一般辭章家用典故不同。況且他用這些故事,都和這詞的思想感情緊密相聯,就藝術手法論,環繞作品的思想內容而使用許多史事,以加強作品的說服力和感染力,在宋詞里是不多見的,這正是這首詞的長處。楊慎《詞品》謂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《永遇樂》為第一。這是一句頗有見地的評語。(夏承燾)
 
鑒賞二
   辛棄疾之詞,風格豪放,氣勢雄渾,境界開闊,已成為不刊之論,是學者所共識的,但論及最能代表其風格的作品時,眾人皆推舉《永遇樂·京口北固亭懷古》,這殊不妥。這首詞,雖有豪放之因素,但細究可發現,此詞風格非“豪放”一詞所能全面概括。從整體上來看,此詞并非一首激情澎湃、斗志昂揚的豪放之文,而是一首沉郁頓挫、悲壯蒼涼之作。
  “千古江山,英雄無覓,孫仲謀處。舞榭歌臺,風流總被,雨打風吹去。”作者以“千古江山”起筆,噴薄而出,力沉勢雄,顯示出作者非凡的英雄氣魄和無比寬廣的胸襟,也說明了作者寫詩為文的起因不是囿于一已私利,而是不忍見大好江山淪落異族之手。這就為本詞定下了較高的格調。仲謀,即指三國時代吳國國主孫權,他繼承父兄基業,西拒黃祖,北抗曹操,戰功赫赫,先建都京口,后遷都建康,稱霸江東,為世人公認的一代英雄豪杰。辛棄疾對孫權很是佩服。在其另一首詞作《南鄉子》中,他就以萬分欽佩的口吻贊揚孫權:“年少萬兜鍪,坐斷江東戰未休。天下英雄誰敵手?曹劉,生子當如孫仲謀。”但正如明代楊慎所言:“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。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” 江河不改,青山依舊,但歷史卻是風云變換、物是人非了。
  “斜陽草樹,尋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,想當年:金戈鐵馬,氣吞萬里如虎。”寄奴即南朝宋武帝劉裕,劉裕先祖隨晉室南渡,世居京口,當年北伐南在上半闋中,作者由京口這一歷史名城聯想到與京口有關的歷史英雄孫權與劉裕,以此順勢寫來,自然流暢,含蓄蘊藉,共蘊含了三層意思:一、表達了時光流逝、歲月不居給作者帶來的無限悵惘的感受:時間一如淘淘長逝的流水,不禁抺去了歷史英雄的豐功偉績,也卷走了風流人物的風采神韻,當年的英雄所留下的也只有荒蕪的“尋常草樹”而已。二、由于世無英雄,奸臣當道,皇帝昏庸,致使曾經英雄輩出的錦繡江山痛落敵手,中原人民淪為異國之奴,而又看不到收復故國的希望。此情此景,無不激起作者心中翻江倒海般的喪權辱國之痛。三、把自己的懷才不遇、壯志難酬的困頓與歷史英雄人物功成名就、名留青史作對比,表達了對英雄們的追慕與緬懷,羨慕他們都能夠大展才華、建功立業,而自己卻屢被貶謫,遭遇坎坷,抒發了自己懷才而不能施展、有壯志難以實現的無奈心境。悲涼之感、悵惘之情,溢于言表,為全篇奠定了沉郁蒼涼的情感基調。這三層意思,層層遞進,步步深入,感情飽滿而真摯,情緒熱烈而低沉,完美地勾畫了一個憂國憂民、急于收復故地卻又屢遭排擠的愛國志士的形象。燕、后秦時,所向披靡,威震四方,有氣吞萬里之勢。而如今,英雄了得的劉裕的居所,也淪落為毫不起眼的“斜陽草樹”與“尋常巷陌”,再也不復當年的輝煌與氣勢了。
  “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,贏得倉皇北顧。”“元嘉”為宋文帝劉義隆的年號。元嘉二十七年,宋文帝命王玄謨北伐拓拔氏,由于準備不足,又貪功冒進,大敗而歸,被北魏太武帝拓拔燾乘勝追至長江邊,揚言欲渡長江。宋文帝登樓北望,深悔不已。此三句在于借古喻今,警告主戰權臣韓侂冑不要草率出兵,但韓并未聽從辛棄疾的建議,倉促出戰,直接導致了開禧二年的北伐敗績和開禧三年的宋金議和。
  “四十三年,望中猶記,烽火揚州路。”在此,作者將筆鋒從沉寂遠去的歷史拉向切近的自身,開始追憶住事,回顧自己一生。辛棄疾于紹興三十二年(1162)奉表南渡,至開禧元年至京口上任,正是四十三年。這四十三年中,金國與宋朝戰事不斷,連年不絕。而作者雖一直極力主戰,并為收復故國不畏艱難,戎馬一生,但眼看英雄老去,機會不來,于是心中自有一腔無從說起的悲憤。
  下三句中的“回首”應接上句,由回憶往昔轉入寫眼前實景。這里值得探討的是,佛貍是北魏的皇帝,距南宋已有七八百年之久,北方的百姓把他當作神來供奉,辛棄疾看到這個情景,不忍回首當年的“烽火揚州路”。辛棄疾是用“佛貍”代指金主完顏亮。四十三年前,完顏亮發兵南侵,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,而且也曾駐扎在佛貍祠所在的瓜步山上,嚴督金兵搶渡長江。以古喻今,佛貍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顏亮的影子。如今“佛貍祠下,一片神鴉社鼓”與“四十三年,烽火揚州路”形成鮮明的對比,當年淪陷區的人民與異族統治者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,烽煙四起,但如今的中原早已風平浪靜,淪陷區的人民已經安于異族的統治,竟至于對異族君主頂禮膜拜,這是痛心的事。不忍回首往事,實際就是不忍目睹眼前的事實。以此正告南宋統治者,收復失土,刻不容緩,如果繼續拖延,民心日去,中原就收不回了。
  最后作者以廉頗自比,這個典用得很貼切,內蘊非常豐富,一是表白決心,和廉頗當年服事趙國一樣,自己對朝廷忠心耿耿,只要起用,當仁不讓,奮勇爭先,隨時奔赴疆場,抗金殺敵。二是顯示能力,自己雖然年老,但仍然和當年廉頗一樣,老當益壯,勇武不減當年,可以充任北伐主帥;三是抒寫憂慮。廉頗曾為趙國立下赫赫戰功,可為奸人所害,落得離鄉背井,雖愿為國效勞,卻是報國無門,詞人以廉頗自況,憂心自己有可能重蹈覆轍,朝廷棄而不用,用而不信,才能無法施展,壯志不能實現。辛棄疾的憂慮不是空穴來風,果然韓侂胄一伙人不能采納他的意見,對他疑忌不滿,在北伐前夕,以“用人不當”為名免去了他的官職。辛棄疾渴盼為恢復大業出力的愿望又一次落空。
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,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,恰到好處,它們所起的作用,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,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就這首詞而論,用典多并小是辛棄疾的缺點,而這首詞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。
 
 
李清照:《聲聲慢》賞析
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凄凄慘慘戚戚。乍暖還寒時候,最難將息①。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、晚來風急? 雁過也,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識。
滿地黃花堆積。憔悴損,如今有誰堪摘?守著窗兒, 獨自怎生得黑?梧桐更兼細雨,到黃昏、點點滴滴。這次第,②怎一個、愁字了得!
【注釋】①將息:休養。②者次第:這許多情況。
賞析一
《聲聲慢》又名《勝勝慢》,清照這首詞改押入聲韻,并屢用疊字和雙聲字,這就變舒緩為急促,變哀惋為凄厲。此詞以豪放縱恣之筆寫激動悲愴之懷,不能列入婉約體。這首作法獨特的詞,就其內容而言,是一篇悲秋賦。
開端三句用一連串疊字寫主人公一整天的愁苦心情,從“尋尋覓覓”開始,可見她從一起床便百無聊賴,如有所失,于是東張西望,仿佛飄流在海洋中的人要抓到點什么才能得救似的,希望找到點什么來寄托自己的空虛寂寞。下文“冷冷清清”,是“尋尋覓覓”的結果,不但無所獲,反被一種孤寂清冷的氣氛襲來,使自己感到凄慘憂戚。于是緊接著再寫了一句“凄凄慘慘戚戚”。僅此三句,定下一種愁慘而凄厲的基調。
“乍暖還寒時候”是此詞的難點之一。此詞作于秋天,但秋天的氣候應該說“乍寒還暖”,只有早春天氣才能用得上“乍暖還寒”。所以,這首詞是寫一日之晨,秋日清晨,朝陽初出,故言“乍暖”;但曉寒猶重,秋風砭骨,故言“還寒”。至于“時候”二字在宋時已與現代漢語無殊了。“最難將息”句則與上文“尋尋覓覓”句相呼應,說明從一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曉來風急”,“曉”,通行本作“晚”。從全詞意境來看,應該是“曉”字。說“曉來風急”,正與上文“乍暖還寒”相合。古人晨起于卯時飲酒,又稱“扶頭卯酒”。這句是說借酒無法消愁“雁過也”的“雁”,是南來秋雁,正是往昔在北方見到的,所以說“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識”了。這一句是虛寫,以寄寓作者的懷鄉之情。
下片由秋日高空轉入自家庭院。園中開滿了菊花,秋意正濃。這里“滿地黃花堆積”是指菊花盛開,而非殘英滿地。“憔悴損”是指自己因憂傷而憔悴瘦損,也不是指菊花枯萎凋謝。正由于自己無心看花,雖值菊堆滿地,卻不想去摘它賞它,然而人不摘花,花當自萎;及花已損,則欲摘已不堪摘了。這里既寫出了自己無心摘花的郁悶,又透露了惜花將謝的情懷,筆意深遠。
“守著窗兒”句,寫獨坐無聊,內心苦悶之狀,比“尋尋覓覓”三句又過之而無不及。這一句從反面說,好象天有意不肯黑下來而使人尤為難過。“梧桐”兩句兼用溫庭筠《更漏子》下片“梧桐樹,三更雨,不道離情正苦;一葉葉,一聲聲,空階滴到明”詞意,把兩種內容融而為一,筆直情切。最后以“怎一個愁字了得”句作收,是獨辟蹊徑。自庚信以來,詩人寫愁,多半極言其多。這里卻化多為少,只說自己思緒紛茫復雜,僅用一個“愁”字如何包括得盡。妙在又不說明于一個“愁”字之外更有什么心情,即戛然而止。表面上有“欲說還休”之勢,實際上已傾瀉無遺。
這首詞始終緊扣悲秋之意,盡得六朝抒情小賦之神髓;又以接近口語的樸素清新的語言譜入新聲,寫盡了作者晚年的凄苦悲愁,是一首個性獨具的抒情名作。
 
【賞析二】
唐宋古文家以散文為賦,而倚聲家實以慢詞為賦。慢詞具有賦的鋪敘特點,且蘊藉流利,勻整而富變化,堪稱“賦之余”。李清照這首《聲聲慢》,膾炙人口數百年,就其內容而言,簡直是一篇悲秋賦。亦惟有以賦體讀之,乃得其旨。李清照的這首詞在作法上是有創造性的。原來的《聲聲慢》的曲調,韻腳押平聲字,調子相應地也比較徐緩。而這首詞卻改押入聲韻,并屢用疊字和雙聲字,這就變舒緩為急促,變哀惋為凄厲。此詞以豪放縱恣之筆寫激動悲愴之懷,既不委婉,也不隱約,不能列入婉約體。
前人評此詞,多以開端三句用一連串疊字為其特色。但只注意這一層,不免失之皮相。詞中寫主人公一整天的愁苦心情,卻從“尋尋覓覓”開始,可見她從一起床便百無聊賴,如有所失,于是東張西望,仿佛飄流在海洋中的人要抓到點什么才能得救似的,希望找到點什么來寄托自己的空虛寂寞。下文“冷冷清清”,是“尋尋覓覓”的結果,不但無所獲,反被一種孤寂清冷的氣氛襲來,使自己感到凄慘憂戚。于是緊接著再寫了一句“凄凄慘慘戚戚”。僅此三句,一種由愁慘而凄厲的氛圍已籠罩全篇,使讀者不禁為之屏息凝神。這乃是百感迸發于中,不得不吐之為快,所謂“欲罷不能”的結果。
“乍暖還寒時候”這一句也是此詞的難點之一。此詞作于秋天,但秋天的氣候應該說“乍寒還暖”,只有早春天氣才能用得上“乍暖還寒”。我以為,這是寫一日之晨,而非寫一季之候。秋日清晨,朝陽初出,故言“乍暖”;但曉寒猶重,秋風砭骨,故言“還寒”。至于“時候”二字,有人以為在古漢語中應解為“節候”;但柳永《永遇樂》云:“薰風解慍,晝景清和,新霽時候。”由陰雨而新霽,自屬較短暫的時間,可見“時候”一詞在宋時已與現代漢語無殊了。“最難將息”句則與上文“尋尋覓覓”句相呼應,說明從一清早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。
下面的“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曉來風急”,“曉”,通行本作“晚”。這又是一個可爭論的焦點。俞平伯《唐宋詞選釋》注云: 
以下是引用片段:
“曉來”,各本多作“晚來”,殆因下文“黃昏”云云。其實詞寫一整天,非一晚的事,若云“晚來風急”,則反而重復。上文“三杯兩盞淡酒”是早酒,即《念奴嬌》詞所謂“扶頭酒醒”;下文“雁過也”,即彼詞“征鴻過盡”。今從《草堂詩余別集》、《詞綜》、張氏《詞選》等各本,作“曉來”。
這個說法是對的。說“曉來風急”,正與上文“乍暖還寒”相合。古人晨起于卯時飲酒,又稱“扶頭卯酒”。這里說用酒消愁是不抵事的。至于下文“雁過也”的“雁”,是南來秋雁,正是往昔在北方見到的,所以說“正傷心,卻是舊時相識”了。《唐宋詞選釋》說:“雁未必相識,卻云‘舊時相識’者,寄懷鄉之意。趙嘏《寒塘》:‘鄉心正無限,一雁度南樓。’詞意近之。”其說是也。
上片從一個人尋覓無著,寫到酒難澆愁;風送雁聲,反而增加了思鄉的惆悵。于是下片由秋日高空轉入自家庭院。園中開滿了菊花,秋意正濃。這里“滿地黃花堆積”是指菊花盛開,而非殘英滿地。“憔悴損”是指自己因憂傷而憔悴瘦損,也不是指菊花枯萎凋謝。正由于自己無心看花,雖值菊堆滿地,卻不想去摘它賞它,這才是“如今有誰堪摘”的確解。然而人不摘花,花當自萎;及花已損,則欲摘已不堪摘了。這里既寫出了自己無心摘花的郁悶,又透露了惜花將謝的情懷,筆意比唐人杜秋娘所唱的“有花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”要深遠多了。
從“守著窗兒”以下,寫獨坐無聊,內心苦悶之狀,比“尋尋覓覓”三句又進一層。“守著”句依張惠言《詞選》斷句,以“獨自”連上文。秦觀(一作無名氏)《鷓鴣天》下片:“無一語,對芳樽,安排腸斷到黃昏。甫能炙得燈兒了,雨打梨花深閉門”,與此詞意境相近。但秦詞從人對黃昏有思想準備方面著筆,李則從反面說,好象天有意不肯黑下來而使人尤為難過。“梧桐”兩句不僅脫胎淮海,而且兼用溫庭筠《更漏子》下片“梧桐樹,三更雨,不道離情正苦;一葉葉,一聲聲,空階滴到明”詞意,把兩種內容融而為一,筆更直而情更切。最后以“怎一個愁字了得”句作收,也是蹊徑獨辟之筆。自庾信以來,或言愁有千斛萬斛,或言愁如江如海(分別見李煜、秦觀詞),總之是極言其多。這里卻化多為少,只說自己思緒紛茫復雜,僅用一個“愁”字如何包括得盡。妙在又不說明于一個“愁”字之外更有什么心情,即戛然而止,仿佛不了了之。表面上有“欲說還休”之勢,實際上已傾瀉無遺,淋漓盡致了。
這首詞大氣包舉,別無枝蔓,逐件事一一說來,卻始終緊扣悲秋之意,真得六朝抒情小賦之神髓。而以接近口語的樸素清新的語言譜入新聲,又確體現了倚聲家的不假雕飾的本色,誠屬難能可貴之作了。(吳小如)